古風里的君子之交

文/溫培雅

古人稱同出師門者為“朋”，志同道合者為“友”。高考完的兒子和同班的“歲寒三友”相約圖書館，據(jù)說，晚上還要飯店歡聚、餐桌論劍。他們是名副其實的“朋友”，但不是刎頸之交，不是莫逆之交，不是知音之交，不是膠漆之交，不是管鮑之交，只稱得上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平時各忙各的學業(yè)，閑了就一起聊聊人生、談談理想，看看星星、看看月亮。

朋友居五倫之末，但是朋友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特別是對少年來說。三個孩子的友誼是建立在彼此的了解、互相的欣賞、同齡的信任、共同的夢想、相似的家境等基礎上，因為道同而和?？鬃釉唬?ldquo;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真正的朋友，一定是正直、誠信，有才華、有見識者。很慶幸他們小小年紀就能“高山流水遇知音”，明白了君子之交的真諦。

即便我們成年人，朋友圈里雖然人山人海，但更多的是熟人，真正稱得上朋友者寥寥無幾。所謂朋友，是在你失意落難之時不會落井下石而是雪中送炭，在你孤立無援之時不會退避三舍而是伸出援手，在你春風得意之時不會順藤而上而是遠遠祝福——平時雖然沒有密切的交流，但是你會覺得他們離你并不遠。《莊子·山木》中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清淡、平淡、恬淡，才是交友的最高境界。這種友情，不用虛情假意舌燦蓮花，無須形影相隨如膠似漆，不諂不媚、不急不躁，相處如沐春風。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君子之風、山高水長。“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嵇康具有“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雕飾，人以為龍章鳳姿”顯于外的風度，又具有“天質自然，恬靜寡欲，含垢藏瑕，寬簡有大量”蘊于內(nèi)的品格，以至于當時許多文士都愿意和他交往。阮籍、山濤雖年長于嵇康，但被其人格魅力所折服?！吨窳制哔t論》有“山濤與阮籍、嵇康皆一面，契若金蘭”之說。這樣爽朗清舉的美男子當然是為國家準備的。他迎娶了魏武帝曹操曾孫女長樂亭主為妻，拜官郎中，授中散大夫，世稱“嵇中散”。當了駙馬，卻不熱衷于仕途，而且很有骨氣。司馬氏掌權后，他隱居不仕。景元四年(公元263年)，因受司隸校尉鐘會構陷，被掌權的大將軍司馬昭處死。鐘會就是那個拜訪嵇康被其冷落，嵇康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對曰：“有所聞而來，有所見而去。”這世間就有一種人，打著禮賢下士的旗號，其實暗藏禍心，一旦被識破，立馬變小人。值得大書特書的是，嵇康行刑當日，三千名太學生集體請愿，請求朝廷赦免，并要求讓嵇康來太學任教。其中很多人并沒有見過嵇康，只是聽說過他的賢名。他們挺身而出只是為了挽救這個一代奇才的性命。但是在暴戾的強權面前，文人的請求蒼白無力。臨刑前，嵇康神色不變，撫了一曲《廣陵散》后嘆道：“《廣陵散》從此要失傳了。”更值得一提的是，嵇康臨刑前把一對遺孤托付給字巨源的山濤——對，你沒有看錯，就是嵇康一文成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男一號。山濤不計前嫌，把他的兒女撫養(yǎng)長大，體現(xiàn)了真朋友、真君子的風范。

還有一段發(fā)生在我們天中的君子之交，成就了兩個成語：一曰雞黍之交，一曰一諾千金。說的是山陽金鄉(xiāng)人（今山東省濟寧市金鄉(xiāng)縣）范式，字巨卿，少年時在太學與汝南郡人（今平輿縣北）字元伯的張劭一見傾心、結為好友。二人學成歸鄉(xiāng)，相約兩年后在張劭老家再見。在那個車馬很慢、書信也很慢，沒有手機電話通信、沒有短信微信傳情的年代，兩年后相約日期來臨，張劭就請母親準備飯食迎接摯友。母親說：“分別這么長時間，又相隔千里，你怎么確信他能來？”張劭篤定地說：“巨卿是守信的人，必定不會違約。”母親信了，為此釀酒，準備迎接貴客。范式果然如期而至，兩人盡歡才散。后來張劭得了重病去世。此時當了郡里功曹的范式夢見張劭帶著黑色帽子走來，說自己要在某一時下葬，永歸黃泉，想再見一面。范式驚醒大哭，于是在張劭下葬那天穿上吊喪的服裝，坐著白馬拉的素車奔赴好友家。然而范式還未趕到，靈柩就出發(fā)了。但是蹊蹺的一幕出現(xiàn)了，靈柩不能放入墓穴。這時看到有輛車趕來，張劭的母親感動地說：“一定是范巨卿來了。”范式一到就叩拜靈柩說：“元伯，您可以走了。生死異路，從此永別。”范式拉著引棺的繩索牽引靈柩，靈柩才緩緩向前。然后他又留在墳地，為張劭修墳種樹后離開。這就是古風里的交情。

走了大半生，終于明白，紅塵中有一種君子之交，不在同行，而在同心；沒有相伴，只有相知。作家張愛玲說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慈悲，所以包容。”清風明月的胸懷，高山青松的磊落，春風化雨的懂得——一生如果能夠遇見這樣的情感，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