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雞喔喔東門犬

□ 趙新春

中國詩歌講究用典，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用典可以“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能夠以古比今、以古證今，借古抒懷。古詩詞用典中，月旦評、雞黍之交、葛陂杖等都是今天駐馬店境內(nèi)著名的人文風(fēng)物。除此之外，兩個與動物相關(guān)的詩詞用典——上蔡東門犬和千古絕唱汝南雞也同樣出名。

李斯復(fù)牽東門犬

上蔡東門犬又稱上蔡犬或黃犬，典出《史記·李斯列傳》。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七月，幫助開創(chuàng)秦朝曠世偉業(yè)的丞相李斯即將被腰斬于咸陽，這時他見到了和他一起問斬的二兒子。父子會面，感慨曾經(jīng)位極人臣，“富貴極矣”，自知“物極則衰”的李斯，在生命將要完結(jié)的最后一刻發(fā)出了“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的哀嘆。用今天的話說意思就是：兒呀！我很想像以前一樣，和你一起牽著黃犬，出咱老家上蔡的東門去打獵逐兔，可現(xiàn)在又怎么可能呀！李斯的最后一嘆，道出了自己“功成不解謀身退，直待咸陽血染衣”（唐胡曾《題李斯墓》）的懊悔與無奈，上蔡東門犬也成了羈于功名、不知身退的代名詞。而在500多年后的晉泰安二年（公元303年），同樣的悲劇又發(fā)生在西晉著名文學(xué)家陸機的身上。在被砍頭的前一刻，他的一句“華亭鶴唳，豈可復(fù)聞乎”，讓華亭鶴與東門犬成了后世文人感嘆功名易逝、人生無常的常用詞。元人葉棲麓有“華亭老鶴東門犬，千古令人重感傷”（《無題詩》），陳文圭也有“絕憐華亭鶴，竟類東門犬”（《送黃云心游松江》）。唐朝大詩人李白豪放一世，他在感慨“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行路難》），說二人“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古風(fēng)》第十八首）的同時，也生出了“咸陽市中嘆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襄陽歌》）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無官兩袖一身輕的人生慨嘆。

對于李斯“黃犬悲晚悟”（蘇軾《雨中過舒教授》）、陸機“華亭鶴唳詎可聞”（李白《行路難》）的后知后覺，唐人劉禹錫在《題欹器圖》中有過批判：“秦國功成思稅駕，晉臣名遂嘆危機。無因上蔡牽黃犬，愿作丹徒一布衣。”白居易在游香山寺時說：“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dāng)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yīng)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勸人不要留戀功名富貴而不知進退，要學(xué)會低調(diào)。

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歷來有“伴君如伴虎”的說法，體現(xiàn)在文人性格里總有功名易去、人生無常的悲憫，而東門犬正是這種悲憫的真實寫照，它時時提醒人們居廟堂之高要思江湖之遠(yuǎn)，富貴功名是把雙刃劍，把握不好會身敗名裂，甚至付出身家性命。明人陳津《詠史》詩就有這樣的告誡：“貧賤希富貴，富貴履危機。赫赫丹徒子，當(dāng)樞思布衣。五鼎有覆餗，一瓢堪樂饑?？芍獤|門犬，不若西山薇?；鹆绎w蛾焦，泉深鯉魚肥。胡為即顛越，而不鑒于微。不見成連子，千載揚音徽。”勸誡人們與其像李斯東門獵兔不得而悲嘆，不如學(xué)伯夷、叔齊西山采薇。

東門犬無論是在竹林七賢之一向秀的《思舊賦》里，還是在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歐陽修等名家大師以及許多普通文人的詩詞里，引用的都是悲憫，道出的都是無奈。詩人查元方《查公山詩》說“自古干祿輩，知進不知退。立事名雖揚，全身理何昧。茂先賦《鷦鷯》，體物知顯晦。一旦悔自速，臨刑無以對。李斯戀富貴，下包周身智。及憶東門犬，已棄咸陽市。”名利場上，人在其中，其實沒有幾個人能跳出窠臼。而宋朝劉敞拜訪李斯墓后，亦有“二世三公何足論，憶牽黃犬出東門。天人忌滿由來事，枉恃沙邱有舊恩”（《題李斯墓》），發(fā)出了舊恩難恃的感慨。

千古絕響汝南雞

相對于東門犬的悲憫，汝南雞在文人詩詞里更多是嬌嗔，就像唐人陸龜蒙《古別離》詩說的“何事離情畏明發(fā)，一心唯恨汝南雞。”說白了，汝南雞就是耽誤瞌睡。

汝南雞最早見于南北朝徐陵的《烏棲曲》：“繡帳羅帷隱燈燭，一夜千年猶不足。惟憎無賴汝南雞，天河未落猶爭啼。”這里的汝南雞雖然化用了汝南雞的名頭，但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rèn)為這并不是歷史上真正的汝南雞。真正的汝南雞在宋朝人郭茂倩編著的《樂府詩集》所收錄的漢朝歌謠《雞鳴歌》里：“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曲終漏盡嚴(yán)具陳，月沒星稀天下旦。千門萬戶遞魚鑰，宮中城上飛烏鵲。”汝南雞指的是《周禮·春官》中記載的雞人，雞人的任務(wù)除了在重大祭祀活動時負(fù)責(zé)供應(yīng)祭品雞，還要在舉辦重大活動時負(fù)責(zé)準(zhǔn)時喚醒參與活動的百官。在計時工具并不普及的古代，晨起就靠雞打鳴，但這些雞人不可能學(xué)雞半夜叫，他們有自己的特殊語言，就是漢朝應(yīng)劭說的“楚歌”，其前身是屈原《楚辭·招魂》說的“吳歈蔡謳”，是流行于楚地和蔡國的民間歌謠。由于地域限制，這種歌謠雖然出名，但流傳并不廣泛，只是當(dāng)?shù)亓鱾鞯男∏N，外地人了解、會唱的并不多。這也是身為楚人的項羽被圍垓下時，為什么聽到了四面楚歌便認(rèn)為家鄉(xiāng)已被漢人侵占而情緒迅速崩潰的原因。

宋朝大詞人蘇軾曾被貶黃州，聽到過原版楚歌：“聞黃人二三月皆群聚謳歌，其詞固不可分，而其音亦不中律呂，但宛轉(zhuǎn)其聲，往反高下，如雞唱爾。”說每年的二月、三月，當(dāng)?shù)厝司蜁奂谝黄鸪?。這些歌的歌詞分辨不出是誰的，也不太合音律，但聲音婉轉(zhuǎn)、有高有低，就像雞打鳴的聲音。到了漢朝，這種聲音婉轉(zhuǎn)、高下往復(fù)的楚歌被文人加工成《雞鳴歌》，登上大雅之堂，成為宮中衛(wèi)士報時的專用語言。據(jù)《晉太康地記》記載：“后漢固始、鲖陽、公安、細(xì)陽四縣衛(wèi)士習(xí)此曲，于闕下歌之。”把這民間小調(diào)唱到了京城。由于這四縣皆屬汝南郡，此曲便被稱為“汝南雞唱”，簡稱汝南雞。

汝南雞最早指人，但詩詞用典則多取其雞鳴司晨催起之意，是典型意義上的長鳴雞。在古人詩詞中，汝南雞一方面?zhèn)鬟_(dá)的是劉禹錫《鶴嘆》中“主人朝謁早，貪養(yǎng)汝南雞”和曹寅《椿下》“兒童宜晏起，莫責(zé)汝南雞”的自覺自愿的努力和需趁早的應(yīng)時早起；另一方面則是元人宋褧《當(dāng)陽道中》的“病暍久忘河朔飲，貪眠常惡汝南雞”和明朝楊慎《玉臺體》“留歡夜未足，恨殺汝南雞”的雞鳴擾清夢、耽誤人春眠的不滿。用典汝南雞的詩詞很多，僅《四庫全書》收錄的就有30多首，而其中流傳甚廣的當(dāng)屬唐朝人劉禹錫的《平蔡州》三首之一的“汝南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音和平。路傍老人憶舊事，相與感激皆涕零。老人收泣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而最童趣橫生恐怕要數(shù)明朝人王世貞的《買雞》：“兒童愛春懶，為買汝南雞。不曉幽人意，翻令拂曙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