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

文/胡天翔

晌午了。一股白煙從煙囪里冒出來，南風(fēng)一吹，向北漫過堂屋的脊瓦，溜進(jìn)屋后樹木繁茂的葉子間，消失了。那是一片白楊樹。一棵棵白楊長得又高又粗，葉子在風(fēng)中輕輕擺動。

在院門左邊的灶屋里，女人坐在鍋臺前的木墩子上燒火。中午吃撈面，鍋里燴的是番茄雞蛋湯。把燴好的湯汁臊子盛進(jìn)湯盆里，女人在鍋里又加了兩瓢水。一把把芝麻稈順進(jìn)鍋肚，火舌舔著鍋底，水響了、滾了，女人把搟好的面條下到鍋里。怕面條粘在一起，女人用筷子在鍋里攪了攪?？疵鏃l熟了，女人拿漏勺將面條撈進(jìn)鋁盆，端著鋁盆出了灶屋，在院子的井臺上用涼水箅了兩遍。

剝皮的蒜瓣放進(jìn)蒜臼子里，女人坐在院子里搗蒜泥。這時，一陣呼呼啦啦的響聲由遠(yuǎn)及近而來。是男人的自行車的聲音。女人來到院子門口，果然是男人回來了?？吹脚?，男人下了自行車，推著車子進(jìn)了院子。

咋回來恁晚？女人問。

吳小利進(jìn)城送板材了，晌午才回來。男人說。

將自行車支好，拉開了系在車把上的帆布兜子的拉鎖，男人從兜子里抓出一卷“紅票子”，蹲在地上一張張數(shù)起來。男人數(shù)了兩遍，女人數(shù)了一遍，都是46張。4600塊錢，不多不少。

啥時去給石頭寄學(xué)費(fèi)？女人問。吃過飯就去。男人說。嗯，都開學(xué)半個月了。女人說。吃飯吧！男人去井臺邊的水盆里洗臉洗手。

我去拿碗，撈面條。女人進(jìn)了灶屋。

吃過飯，男人拉開堂屋條幾東邊的抽屜，拿出一個小本子，找到兒子學(xué)校的地址，抄在一張煙盒的內(nèi)襯上。46張“紅票子”，男人數(shù)了30張，用煙盒卷住，塞進(jìn)了自行車把上的帆布兜子里。男人推著自行車出了院子。自行車呼呼啦啦的響聲由近及遠(yuǎn)而去，女人看見男人騎車出了村子。

男人去鎮(zhèn)上的郵政所了。

洗碗刷鍋，女人端了一大盆麥麩子水出了院子。“老黃”還拴在屋后的樹林里。“老黃”是頭老母牛，剛懷上牛犢子。天熱，女人要給“老黃”飲點(diǎn)水。臥在樹蔭下的“老黃”看見女人，哞哞叫著站起來。“老黃”喝著水，牛虻和蠅子卻趴在“老黃”的屁股上、腰上吸血，女人一巴掌一巴掌地拍過去，拍死了五六只大牛虻。盆里的水淺了，“老黃”伸出舌頭卷、舔盆底的麥麩子。女人撓著牛的脖子說，“老黃”，明年，你就不能在這樹蔭下乘涼了。

是啊，這些楊樹已經(jīng)賣了。

到了冬天，買樹的吳小利就來鋸樹了。

這片楊樹一共3行15棵，還是女人來相家那年種的。是三月吧，女人來相家。女人對男人還滿意，3間黃泥屋（除了墻根是磚壘的，四堵墻都是黃泥砌的；屋頂鋪的茅草，沒有一片瓦）的新房也不嫌棄。看到宅子里光禿禿的，女人要男人栽些樹。恁好的宅子咋不栽樹？媒婆說。栽！栽樹！馬上買樹苗！男人的父母說。

男人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3個弟弟，看著兒子們一個接一個下巴上鉆出的胡茬子，男人的父母也心焦。能成家一個是一個哩。女人前腳剛走，男人后腳就去林場賒了40棵楊樹苗栽上了。親事就這樣定下了。

過了年，青麥揚(yáng)花，20歲的女人穿著紅襖披著紅圍巾坐著娶親的馬車，從小謝莊來到了楊樓，嫁給了男人。女人先是生了個丫頭，取名叫小荷；后又生了兒子，取名叫石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子女們一天天長大，40棵楊樹也越長越高。石頭去城里讀高中那年，扒舊屋蓋新房，架梁、用檁條，男人鋸了10棵楊樹；小荷出嫁那年，拉院墻蓋灶屋，買磚頭、水泥，男人又賣了15棵。40棵樹，就剩屋后的15棵了。昨天，這15棵楊樹也賣了。要給讀大學(xué)的石頭繳最后一年的學(xué)費(fèi)。

給石頭繳學(xué)費(fèi)要緊，明天去小吳莊拿現(xiàn)錢。吳小利說。

樹葉沒落哩，樹還長，等冬天俺再來鋸樹。吳小利說。

不能讓樹在宅子里白長，俺多給100塊錢。吳小利還說。

樹販子吳小利是真相中這15棵楊樹了。

這些楊樹都有一摟粗了。特別是挨廁所的那一棵，女人張開雙臂抱住樹干，兩條胳膊使勁伸，兩只手的中指還挨不到一起。

日子過得真快啊。這些樹已經(jīng)長了28年了。

日頭都偏西了，石頭爹到鎮(zhèn)上了吧？女人想。

到了鎮(zhèn)上郵政所 ，男人取下帆布兜子，纏在手腕上，才走進(jìn)屋。在匯款單上，填了金額，抄下地址，按照慣例，男人會在附言欄里寫上“好好學(xué)習(xí)、別亂花錢”8個字。可是，想到石頭明年就畢業(yè)了，男人就不想寫這句話了。寫什么好呢？男人想了想，寫了一句話。

3天后，在Y城學(xué)院讀書的楊小石收到了匯款通知單。

在單子的附言欄里，他看到了7個字：屋后的楊樹賣了。

胡天翔專欄：

鄉(xiāng)村字典

主要內(nèi)容：一個字的故事，一個人的故鄉(xiāng)。

個人簡介：胡天翔，男，河南新蔡人，在《四川文學(xué)》《陽光》《百花園》《小小說選刊》《讀者》等發(fā)表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