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村莊

　　我的奶奶，在88歲的年紀壽終正寢，卒于三月春光之中，農(nóng)村謂之“喜喪”。此時，麥苗綠、油菜花黃，桃花、梨花開得恣意張揚。萬物生長，它們不會理會我們這些紅塵俗人的憂傷。

　　因為趕上這場疫情，一切從簡。安靜的告別之后，沒有熱鬧的響器，沒有熙攘的送葬人群，和當年爺爺隆重的葬禮無法相比。爺爺當時是鄉(xiāng)里的供銷社主任，為人謙和、德高望重，加之英年早逝，讓很多人惋惜，當時自發(fā)送葬的人群把整個村莊都站滿了。我的奶奶卻像很多農(nóng)村老人一樣，安靜地離開了這個她依舊眷戀的人世。一位少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女的名叫邱國勤的老人，在人生的起落、歲月的輾轉(zhuǎn)之間依然保留著眾多美德。如今在兒孫的簇擁下，她坎坷的一生至此畫上了句號。

　　這個世界，我牽掛的人又少了一個，牽掛我的人也少了一個。這場葬禮，切斷了我與這個小村最后的一點血脈聯(lián)系。送葬的溫姓近親中，也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面孔。我們都戴著口罩，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盡量熱情地寒暄著，努力跨越時間與空間的河流，消除那種陌生造成的阻隔感。在多次試圖拉近我們的談話中，一位我同樣喊“奶”的親戚炫耀自己的孫子有多孝順，我在記憶的旮旯里努力搜索，卻尋不到這個和我同輩分年輕人的半點影子?！罢鎯?yōu)秀，結(jié)婚了嗎？”我努力延續(xù)話題。這個我喊“奶”的親戚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著我，說：“他的孩子已經(jīng)8歲了?！焙冒桑掝}像脆弱的繩子，終于被抻斷。我落荒而逃，藏到別人暫時看不到的地方。很多年了，我像一只不斷遷徙的候鳥，離開祖父母的家鄉(xiāng)，離開養(yǎng)育我的父母，在別人的城市里努力地飛翔，一泥一草構(gòu)筑自己的巢穴，演繹生老病死的一生。我離開他們太久，一切都是那樣疏遠而蕭條。

　　和彥，是屬于爺爺奶奶的村莊，曾經(jīng)是一個靈秀多水的地方。水像村莊的一條條血管，輸送養(yǎng)分和活力，讓村莊鮮潤而生動。村頭有池塘，夏日荷葉田田、蛙鼓蟬鳴；村后有北坑，冬日水面結(jié)冰，孩童溜冰嬉戲；村外是潺潺的小河，彎下腰就可以在泥里摸到黑乎乎但吃起來爽脆無比的地栗。下雨的時候，我故意脫了鞋在村頭村尾沿著房子行走，讓濕泥從腳丫的縫隙中迸射出來，好像踩在軟軟的云朵上。

　　愛好隨著年齡不停變化，性格也是。那時的和彥村是我的樂園。我曾經(jīng)在冬日的火盆旁，對給我烤棉褲的奶奶發(fā)誓：要把世界上最好吃、最好玩的東西都給她，還要給她建一座森林別墅。奶奶不懂什么是森林別墅，但是她很高興，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當時的確是出于真心的，當時說的也的確是真話。但是長大以后，我離開了家，繁忙的工作、瑣碎的生活，讓我疲于奔命。每次回去也只是給奶奶買些保暖的衣物、好消化的食品，再給她幾百元的零花錢，用這些微薄的付出彌補不能承歡膝下的歉疚。

　　即使在她彌留之際，又正好我在單位值班，也沒能見到奶奶最后一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山一程水一程地趕到奶奶居住的村莊，送她在這個世間最后一程。水晶棺里她縮成小小的一團，好像很冷似的躺在里面。我以為自己不會再流淚，但是那一刻，淚水卻像長了腳，爭先恐后爬出了眼眶，心痛得絞成一團，那種痛無法用語言和文字來表達。

　　但此時，我知道，世事通透的奶奶并不需要這些應(yīng)景式的廉價哭聲。奶奶生前說過，人死如燈滅，死了就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只要最親的人心里留一小塊地方記著她就行了。奶奶，我記下了。

　　離開小村時，我站在村口眺望，前面是遠方，身后是消失的河流上長出的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和繁盛的麥苗。第一次離開，我猶是天真活潑的孩童；第二次離開，已是韶華逝去的中年。別了，留下兒時無數(shù)記憶的小村；別了，那印滿童真腳印的土路，還有4棵郁郁蔥蔥的松柏圍繞著祖輩的墳?zāi)?。那是奶奶居住的村莊，埋葬的是對往事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