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
夜色中,小二喜在小路上和小腳的奶奶走得十分艱難。
小二喜一只手握著奶奶的手指,另一只手將一根草莖當(dāng)大刀上下比畫著。奶奶口中念念有詞。奶奶在說什么呢?他聽不清,也聽不懂。
摸黑回到家里,奶奶點了一盞煤油燈,周圍微微亮起來,更加顯出這間屋子的寒磣:黃泥巴和著稻草砌起來的墻壁坑洼不平,在不知多少寒暑交替后,墻的表面出現(xiàn)大大小小的裂紋;正對著破門簾的是一個土炕,炕上攤著一床藍(lán)色花被,被面以同色的藍(lán)布打著補??;唯一的陳設(shè)是炕沿上一張掉了漆的木桌。如果非要再找出點兒什么,那也只有墻上一張褪了色的毛主席畫像了。
小二喜趴在炕上,把攥了一路的草莖“一”字排開:這是青龍偃月刀,那是方天畫戟,還有那匹狗尾巴草扎成的是赤兔馬……
奶奶欠身俯在木桌上,把一個團(tuán)團(tuán)纏住的青黑布袋輕輕打開,用兩根竹節(jié)似的手指,一根又一根地數(shù)剛才從農(nóng)田撿回的麥穗。
“一、二、三……”
奶奶只會從一數(shù)到十。小二喜聽見她數(shù)了3個“十”,又?jǐn)?shù)了1個“六”。之后,奶奶便嘆了一聲,又把那只青黑布袋層層包裹起來,掖進(jìn)枕頭罩里。
“劉嬸,沒睡吧?”門外響起了壓低的喊聲,小二喜聽出是三叔的聲音。
奶奶忙“吱呀”一聲打開門。
“咋?出啥事兒啦?”
“沒事兒,秀秀娘今天晚上撿回來不少的麥,給二喜送來一點?!?
三叔從懷里掏出一個厚厚的布袋塞到奶奶手里。
“廣全,你這是弄啥呢?”奶奶說著把布袋塞還給三叔。
“何必哩,劉嬸,二喜正長個哩?!比逵职巡即f回到奶奶手里。
這一次,奶奶沒有再推開,兩人都轉(zhuǎn)頭看向正趴在炕上忙著給自家“兵器庫”命名的小二喜,又相顧嘆了口氣,三叔才擺擺手走了。
奶奶一面坐回炕上,一面絮絮念叨著:“會有辦法的,辦法會有的?!?
“啥?”小二喜歪著頭問道。
奶奶只是摸了摸小二喜的頭,把他腳上沾了斷草的布鞋脫下來。小二喜卻躺在床上把腿往墻上一立,倒立著睡了起來。
“這是干啥?”
“大牛教的,倒著睡就不餓了?!毙《矙C(jī)靈地笑笑。
奶奶久久說不出話來。待小二喜睡著了,她的喉嚨里開始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像一口被抽干的老井,斷續(xù)而無力地回蕩于深深的夜色中。
每年五月,村口的那棵大槐樹便綴滿了星似的白花。小二喜已經(jīng)能爬樹了,經(jīng)常和秀秀、大牛一起搖槐花,用外衣兜回家給奶奶蒸。起鍋時,白霧蒸騰,水汽里氤氳著的槐花香同炊煙一并散入五月的風(fēng)中。
這天晚上,大家正聚在村口,老槐樹下的青石板上落滿了細(xì)碎的白花和銀白的月光,暗香浮動,不時有幾聲犬吠。
“奶奶,吳爺爺喊咱們過來做啥?”小二喜扶著奶奶,他的個頭已經(jīng)竄得跟奶奶一般高了。
“不知道哩,聽你吳爺爺講吧?!蹦棠梯p輕拍了拍小二喜的手背。
“劉嬸,您坐這兒?!比灏咽掷锏男〉首舆f到奶奶腳邊。
“廣全,這是要講啥事兒啊?”奶奶被攙扶著坐下,皺著眉問三叔。
“那誰知道?吳叔的口氣,不像是小事。”三叔面色凝重地答道。
吳老頭站在樹下的青石上,穿件白背心,外罩藍(lán)布對襟開衫,肩膀處磨得泛了白,胸口的口袋里露出一截?zé)熅韮?。他整了整開衫的翻領(lǐng),又搓了搓粗大的手掌,咧嘴道:“靜一靜,老李,就你話多。”
被他點名的老李憨笑了兩聲,抹了把嘴道:“你看你,叫我們過來做啥?快講呀!”
“就是,快講。”人群中一片附和聲。
“啊,別急嘛,你們……”吳老頭悠悠然擺了擺手,瞇眼卷著一支煙卷。
“這個老吳,成心吊我們胃口哩!”
“就是,快講?!?
吳老頭酣暢地大笑了幾聲:“好了,好了?!?
“是這樣……”
周圍即刻安靜下來。
“上頭決定……”
“上頭”這個詞讓大家的心揪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注視著吳老頭。
吳老頭又吞吐了一口煙,咳嗽兩聲。
“把地呀……”吳老頭的笑容更深了?!胺纸o大家!”
寂靜中,遠(yuǎn)處傳來幾聲犬吠。
小二喜看了看奶奶,奶奶看了看三叔,三叔又看了看牛伯,大家的眼神來回傳遞著,空氣中游移著一絲驚愕又似乎要升騰起雀躍的希望。
“真的嗎?”小二喜脆生生的問話敲碎了寂靜,方才盤旋在半空的驚愕,此刻“嘩啦”一聲砸在寂靜中,激起一片水花,驚飛了槐樹上一片鳥群。
“這話可靠嗎?”
“就是,不是要詐我們吧?”
“說什么哩!老吳還詐我們?”
“那咋要分地了?”
“老吳!說清啊,說清!”
……
吳老頭高扯著嗓子喊了數(shù)聲,樹下沸騰的嘈雜聲漸漸平息。
“聽我說,聽我說啊?!眳抢项^用腳尖踩滅了煙把。
“分地。”他把這兩個字咬得重而響亮。
“是上頭‘實事求是’的決定!”
大家又面面相覷了:“啥叫實事求是?”
老吳擺擺手,繼續(xù)道:“這個‘實事求是’啊,”他的臉色嚴(yán)肅起來,往日一貫半瞇著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大家,“講究的是‘老實’,是啥就是啥,不?;?,不擺龍門陣?!?
吳老頭又把聲音抬高了一些:“這個分地啊——就是要咱們好好干,干出個樣子。”
“那太好了!”村民中有人說道,之后人群便又沸騰起一陣歡呼。
吳老頭抬頭望向樹杈上的月亮,聲音沉沉地說:“現(xiàn)在外頭都在搞啦,不改不行了?!?
說罷,又自言自語起來:“改了好,改了好……”
村民們在議論中各自散去?;庇巴对谇嗍?,細(xì)碎的花星星點點,月光徘徊于千家萬戶沉酣的院落。
分了地后,不知是因為這年雨水豐沛、陽光可人,還是什么緣故,連年歉收的貧瘠黃土地上,竟長出了顆粒飽滿的麥穗。
小二喜從來也沒見過這么多的麥粒。“像大海一樣??!”小二喜以夸張而快樂的口氣贊嘆道。
“臭小子,你知道啥叫海?”吳老頭一手叉腰,一手?jǐn)Q著小二喜的耳朵笑問。
“海就是很大很多,跟咱們的谷場一樣啊!”小二喜歡快地比畫著,掙脫了吳老頭的大手,鉆到麥粒堆里打個滾兒。
曬了一整天的麥粒,有陽光的余溫和谷物的甘醇。
滿月在變幻的云影后浮動。小二喜兩手不住地?fù)P起麥粒,讓它們輕輕落在自己臉上,像下了一場醇香甜美的雨。他此刻的心里充盈著前所未有的輕快與歡欣,感受著身下的麥子。
吳老頭和另外幾個年輕人在幫小二喜和奶奶裝麥子,他們的口中不停地冒出“責(zé)任制”“私企”“混合制”這些小二喜聽不懂的新鮮詞。
南風(fēng)吹來熟悉的味道,小二喜想起小時候,因為配給糧不夠,常常要跟奶奶去撿農(nóng)田里收割剩下的麥穗。他已很久不見那個微跛的農(nóng)田主人了。
他聽著吳老頭他們“沙啦啦”裝麥子的聲音,想著:要蒸那種又大又松軟的白饃,堆得像小山那樣高,讓奶奶吃得白白胖胖的;還有秀秀、大牛、吳爺爺,也要給他們送去一大籃子白饃。
一袋一袋沉甸甸的麥子已在打谷場上整齊排列著。
晨光熹微,一輪紅日從東方噴薄而出。
(指導(dǎo)教師:崔春艷崔營營)
責(zé)任編輯:閆繼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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