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尺布

任國勝

隨著年紀的增長，總喜歡一些懷舊的東西，一棵樹、一口井、一座老房子、一件舊衣服都成了美好回憶的引子。想去鄉(xiāng)村重走田間土路，感受野花迎面笑；想聽一首懷舊老歌，找回那些逝去的情感；想穿一身粗布衣、一雙老布鞋，重新裹住早已疲憊的身心。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的夫人和幾個老朋友聚會，聊到了商校的往事，重新勾起了九尺布的回憶。于是，在她的提議下，我倆故地重游，來到了市郊東南角的老商業(yè)學校。雖然道路更新、樓房林立，但那幾排紅磚平房勾起了我30多年前的一段記憶。這間屋子曾是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家，這間屋子曾是我溫馨的婚房，在這間屋子里發(fā)生的九尺布故事，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腦海中。

1983年畢業(yè)參加工作的我，被分配到駐馬店商業(yè)學校任教。報到的第一天，學校就給我分配了那間住房，從此，在駐馬店我便有了立身之地，有了學習的獨立空間，有了對生活的美好向往。剛參加工作那一年的秋天，在和朋友閑聊中提到了她，雖然已經(jīng)幾年沒有見過面了，而且也從未直接說過話，但她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我仍記憶猶新。她是我高中時的同學，那時的高中同學雖然同在一個班級，但男女生在學校里是不說話的，即使是一個村的，在上學的路上有說有笑，一旦進入學校大門，馬上分開，好像學校就是男女生交往的禁地。那年高考后，她考入一所中專，我考入一所大學。從此，我們天各一方，斷了聯(lián)系。通過與朋友的聊天，我才獲得了她的消息。第二天，我頭戴破草帽，身穿舊襯衣，腳蹬黃球鞋，騎著剛買的“飛鴿”牌自行車，迫不及待地跑到了她的工作單位——鄉(xiāng)衛(wèi)生院。現(xiàn)在回想起來，感到真可笑，像這樣的相親方式，估計世上獨一無二。這一次的相見，我們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這一次的相見，我們聊了很久、很多、很深；這一次的相見，讓我們今生再也無法分開。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本驮谖覅⒓庸ぷ鞯牡诙甏禾?，我們倆終于走到了一起?！扒Ю嵇L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币粋€風和日麗的上午，經(jīng)學校領導提議，由學校為我們4對新人舉辦一場集體婚禮。集體婚禮聽起來很時尚，但實屬無奈。尤其是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的我們，考上大學后，舉全家之力，好不容易供養(yǎng)到了畢業(yè)。參加工作后，工資雖然微薄，但那畢竟是自食其力，而且我們還要擠出一些錢孝敬家人，以報養(yǎng)育之恩?？上攵?，當時的經(jīng)濟狀況是多么的窘迫。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婚禮如何籌備？結婚與其說是人生一大喜事，不如說是我倆的最大難事。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飯后，我倆走在校外荒野的田埂上，邊散步邊商量著舉辦婚禮的事，但一說到錢，我倆都傻眼了。我倆都是姊妹好幾個，別說讓他們贊助了，不向我們要錢已經(jīng)夠好的了。向朋友借嗎？我倆都剛畢業(yè)，偌大的駐馬店既無親又無友，這條路根本走不通。皎潔的月光下，我仰臉問天，嫦娥正在桂樹下微微含笑，星星正眨著眼睛悄悄地瞧著我；我低頭問地，小草在微風吹拂下頻頻點頭招手，并小心翼翼地發(fā)出“沙沙”聲。不知什么時候，我的襯衣已被她的淚水浸濕了一大片。我拍拍她的頭，小聲安慰道：“困難是暫時的，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蔽疑焓謳退ㄈツ樕系臏I花，她一聲不吭地頻頻點著頭。

夜已深，人更靜。我倆回到那間老舊的小屋里，在昏暗的燈光下，開始了新房的布置。這里是放床的位置，這里需要擺個床頭桌，這里需要做個隔層把床遮擋起來，這里需要個窗簾，這里需要個門簾。于是，我拿著尺子仔細量著門和窗，高多少、寬多少，她拿著筆和紙認真地記著。算來算去，還需要再購買九尺布，做一個三尺長的窗簾和一個六尺長的門簾。

于是第二天，我倆馬不停蹄來到集市上選布料了。便宜是第一選擇，喜慶是第二選擇，經(jīng)反復比較，最后終于裁了九尺黃底襯紅花的平布。為了省錢，我倆很不好意思地來到鄰居家，說明了情況。鄰居熱情地打開縫紉機，讓我們完成了裁剪和縫邊。

門簾和窗簾掛上，一間簡陋的新房布置好了，我倆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用手緊緊地抓著門簾，然后輕輕放在臉上，幾顆晶瑩的淚花順著笑臉慢慢落下，那是幸福的淚花，那是委屈的淚花，但我更清楚，那是她內(nèi)心既苦澀又甜蜜的流露。辦喜事，“喜”字總是要貼的，于是我從學校找了幾張紅紙，托人剪了幾個大紅雙喜字貼在門窗上，也算烘托出了喜慶的氛圍。床是學校配的，被子、床單、枕頭是大學畢業(yè)時帶回來的，茶瓶、臉盆等生活用品是從學校倉庫臨時借來一套新的，就這樣一個新家誕生了。

雖說是集體婚禮，但一些傳統(tǒng)的結婚習俗還是要有的。例如，新娘化妝盤頭、迎親和送親儀式、邀請親戚及朋友參加婚禮等。但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我倆省去了一切程序。在婚禮當天，我倆把辛酸藏在心里，面帶微笑，挽著手走進了婚禮現(xiàn)場，迎接著來賓們的掌聲和祝福。但有誰能夠知道，這或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沒有收到任何彩禮和嫁妝的新娘，沒有經(jīng)歷過迎親嫁娶場面的新娘。又有誰能夠理解，這也許是我一生中的遺憾，沒有在婚禮儀式中穿上一件新衣服，只有那件在大學已穿了4年，且早已褪色的灰色褂子充當了新郎官的禮服。但也正因如此，這次婚禮成了我倆至今最大的驕傲，只要愛情在，一切皆會有。事實也確實證明：家和萬事興。

午飯時，我倆把身上的所有錢湊到一起，總算是請了一桌飯，邀請幾個親朋好友搓了一頓?？傻搅说谌煸摶啬锛业臅r候，我倆傻眼了。因為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僅找到了八角錢，按當時的路費僅夠買一個人的車票。真是“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們騎著一輛自行車，40多公里的路程，一路說、一路笑、一路唱，歡快地回到了老家。

整個婚禮的籌備說起來讓人難以相信，我倆就花錢買了九尺布。所以，九尺布成了我們結婚的全部財產(chǎn)。

曾經(jīng)的那段艱難歲月，隨著時光的流逝，已經(jīng)無影無蹤、無處可尋了，唯有九尺布深深地扎根于我們的愛情故事里，在歲月的長河里醞釀、發(fā)芽、開花、結果，并激勵著我倆互愛互敬，共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