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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chǎn)隊的那頭牛

2019-05-01 14:55 來源:駐馬店網(wǎng)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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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太廣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耕牛是生產(chǎn)隊

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犁地、耙地、拉車、拖磙,樣樣農(nóng)活都離不開它。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俺生產(chǎn)隊牲口屋南墻上有八個用白石灰水寫的大字“殘害耕牛,罪大惡極”。這讓大人、小孩都知道耕牛是生產(chǎn)隊的寶貝,是社員們的命根子。

牯牛,就是公牛,也叫牤牛蛋子;母牛,當?shù)亟蝎F牛。俺生產(chǎn)隊十余頭牛中有一頭正值壯年的大牯牛,骨骼寬大,肌肉強健,生性兇猛,毛色發(fā)黃,一條粗長的尾巴不停地甩來甩去,兩個牛角像一個張開的弓,牛角的兩端尖銳。這頭牛脾氣暴躁,生性好斗,在成年的公牛之間相斗時,它總是勝利者,人都叫它“牛魔王”。

有一年,在一個秋雨后的早晨,李維章牽著牛魔王和另一頭棕色黃老犍牛下地,正走著走著,忽然傳來一頭牯牛發(fā)出歡快的“哞、哞”叫聲,牛魔王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一頭“豁鼻子”(即鼻子裂了)正趴在一頭母牛的身后媾會。“豁鼻子”由于體格沒有牛魔王大,一直不是它的對手,曾經(jīng)幾次爭斗敗陣下來。牛魔王看到這種場面像中了邪一樣,立刻向前沖去,那“豁鼻子”看見兇猛的牛魔王,立即膽怯了,從母牛后背上下來就跑,牛魔王不肯放過,窮追不舍,一直追到俺莊前的河邊。那“豁鼻子”牛順著坡下去了,當跑到靠近大橋的柱子時,牛魔王站在岸上,兩牛怒目圓睜,牛視眈眈。牛魔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牛頭挺起,牛脖微頷,尾巴一擰,想竭盡全力地急速沖下去,兇狠地撞擊對手, “豁鼻子”嚇得膽顫心驚,不敢迎戰(zhàn),只想躲閃避讓。只聽“撲通”一聲,牛魔王不知雨后地滑,且是陡坡,它的牛角一下子撞到了堅硬的水泥柱子上,一只牛角從中間折斷。牛魔王被摔到橋下的水泥地坪上,重重的落地聲如同重槌擂響了碩大的牛皮鼓,它的兩只前腿發(fā)出“嘎巴、嘎巴”的折損聲,再也站不起來了,發(fā)出一陣陣凄慘的嚎叫聲。

緊跟在牛魔王后邊的李維章見此情景嚇得渾身發(fā)抖,邁不開雙腿,幾乎是爬到了牛魔王的身邊。他知道,闖大禍了,天塌了!“殘害耕牛,罪大惡極”這條標語早已深入在心,更何況自己成分又高,要是公社追究起來,自己肯定是要坐牢的。

盡管這樣,他也要趕快把這個情況報告給隊長。迅速趕到現(xiàn)場的隊長李芳清看到摔成重傷的牛魔王,惋惜不已,半天說不出話來。隊長心里清楚,牛傷到這種程度肯定是干不成活了,但不經(jīng)公社批準,私自殺牛是要判刑的。他與會計韓彩文商量后,認為李維章雖然成分高,但他多年來一心為集體,干活很踏實,從來沒有損害過公共財物,沒必要再追究他的責任。生產(chǎn)隊在給上級的請示信中這么寫道,秋種期間,一頭耕牛在放養(yǎng)時,失足摔傷,無法醫(yī)治,請求宰殺。隊長買了十余盒“金菊”牌香煙,很快疏通了水屯大隊、水屯獸醫(yī)站、水屯公社革委會三個環(huán)節(jié),終于換回一紙“耕牛失足摔傷,同意宰殺”的公文。

在那食品匱乏的年代,大人、小孩長期見不到葷腥,一直盼著生產(chǎn)隊有死豬、死牛、死驢、死馬的事情發(fā)生。饞?。〔还軚|西多少,分到各家各戶就能打牙祭。牛魔王雙腿摔斷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的鳥兒不脛而走,迅速在全隊社員中傳開。況且這是個星期天,我們小孩子飛快地跑到現(xiàn)場看熱鬧,感覺是一種很稀奇、很慶幸、很自豪的事。

面對怒目圓睜的牛魔王,就連經(jīng)常殺豬的韓振國心里也是怯生生的。因為沒殺過牛,韓振國想采用殺豬的辦法用尖刀往牛脖子里戳,有人建議用大鐵錘砸牛頭上的包。隊長征求獸醫(yī)張文武的意見。張文武說:“兩個牛角之間的地方,有一個軟軟的囟門骨骼沒有完全閉合,三角刀很容易插進去,一下子就能戳到牛的腦部。這樣,殺著就方便了。”

按照隊長的吩囑,幾個社員從莊里帶來了蒙牛眼的布、三角刀、砍刀、尖刀、通條、鉤子、繩子、大秤、小秤等東西。韓振國走到牛魔王跟前,說了聲“對不起了,牛魔王!”頓時,牛魔王不叫不鬧,繼續(xù)擺動著尾巴驅趕蚊蠅。牛鼻子上套著的木環(huán)裸露在外,牛鼻孔里流出白色的黏液,淚水順著牛面頰一串一串地往下淌,在場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兒。這時,飼養(yǎng)員朱元仁大哭一聲,有的社員也跟著哽咽。一個年輕社員韓貴良迅速將牛眼蒙上。韓振國按照張文武教的方法實施。趴在地上的牛魔王因站不起來,也沒怎么反抗,只是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

牛魔王在沒有反抗中走了,地上留下一片片鮮紅的血跡,幾個社員忙活著剝皮、剔骨、割肉。到了傍晚時分,會計韓彩文手里拖著一個葫蘆瓢,里面裝著用白紙寫成的鬮。隊長喊了一聲:“抓鬮了,抓鬮了。”

人群里走出各戶人家的代表,大家上前來抓鬮。因為一頭牛的內臟和蹄肉等數(shù)量有限,沒法讓全隊人口均分,只好采取這種抓鬮的方式來解決。抓鬮全憑運氣,誰抓到什么就得到什么,抓到“肝”的得肝,抓到“肺”的得肺,抓到肉的分肉。抓到“上水”的兩斤抵一斤牛肉、“下水”的三斤抵一斤牛肉,這是很劃算的事。因此,社員們對抓鬮極為踴躍。抓到“心”、“肝”的人眉飛色舞,抓到了“腸”、“血”、“肺”的也有占便宜似的微笑。

遇到這樣的事,俺家全是爹爹出馬。我忙著從人群里尋找父親,想知道我家的運氣,卻看見他瞇縫著眼,“吧唧、吧唧”不慌不忙地吸煙,沒有去抓鬮的意思。停了一會兒,他把煙袋鍋往地上一磕,站起和給隊長耳語幾句。

我急不可耐地上前拽父親的衣袖,催他快去抓鬮,怕晚了好東西讓別人抓去了。父親不搭理我,繼續(xù)跟隊長說話。原來他是在跟隊長商量以放棄抓鬮的權利來換取那一副牛骨頭架。

隊長終于發(fā)話了,說:“中!只是那牛頭得留著給韓振國。”

父親高興地點頭說:“中、中!”

我一聽氣得要哭了:“爹,咱不要肉要那骨頭弄啥?”爹用煙袋桿在我眼前一晃:“你小子知道個啥!”

父親回到家里背來一個大籮筐,把除了牛頭之外的骨頭全部裝進去,又讓我把那根粗大的牛尾巴拎在手上。

父親背著筐里的牛骨頭在前邊走,我在后邊跟著。一路上,見到我的人說啥話的都有。不少人說的是:“你爹不知道是咋想的,不要肉要骨頭!”我仔細看看每塊骨頭都是白森森的,不見肉星,心里既感到父親糊涂,又埋怨韓振國他們怎么把牛骨頭剔得這么凈。

回到家里,母親一看見這一筐牛骨頭臉色就變了。質問父親:“咋都是骨頭哇?肉呢?分的肉呢?”

我爹喘了口氣,慢慢地說:“一口人一斤,咱家才五斤肉,我把它換成了這筐骨頭了。”

我娘說:“要這骨頭干啥?一點肉都沒有。”

爹說:“別急,你燉燉看!”

父親搬了幾塊磚頭,在靠近灶伙的墻邊擺成“品”字形。父親讓我跟他到生產(chǎn)隊的豆腐坊借一口大鐵鍋。從西邊鄰居朱元清家借來一把斧頭,他把那些大骨頭剁成小塊,滿滿地堆了一鍋,倒上清水。母親抱來一些豆稈,父親說:“這火不中,得用硬火,我拿木柴去。”

父親把灶伙里的劈柴和院里的干樹枝抱過來,蹲在大鍋前,看著火勢適時添柴,讓火始終保持旺盛的勢頭。熊熊燃燒的火光把父親的臉烤得紅紅的,似乎洋溢出一種幸福、自豪的神情。

母親拿來大蔥、生姜、大茴、食鹽等作料,父親急忙站起來說:“先用清水煮,啥東西都別放。”

母親不理解,嘟囔幾句走了。

這時候,各家各戶的院落里都彌漫著牛肉的香味,想必是有的已煮熟、有的正在開吃、有的已吃完,而我家的鍋里才剛剛開燒。

深秋的夜晚有些涼意,我緊靠父親坐在鍋門口旁邊,感覺胸前暖和身后冷。我邊看燒火,邊干咽饞涎的口水,不時地打瞌睡。在火焰的跳動中,我期盼著牛骨湯的翻滾,期盼著能早點啃上香噴噴的牛骨頭:“爹,啥時候熟呀?”

父親說:“早著哩,你先去睡吧,明清早起來再吃。”

我一聽泄了氣,很不情愿地走了。我回到屋里頭一落枕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起來,我看見鍋底里的火已熄滅,只有個別木炭閃著紅光。父親仍靜靜地坐在鍋灶前,往小凳子上磕幾下煙袋鍋,起身掀開鍋蓋,一片熱氣騰騰。我母親過來,看見鍋里白汪汪的一片,她知道那是牛骨頭燉出的油,這些油凝固成了一個光潤的鏡面。母親的臉上這時才綻開笑容,說了句:“嗨,這幾個月就不愁吃油的事了。”

父親一夜沒有合眼,面容有些憔悴,但有一種成就感,又笑瞇瞇地點起了煙,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神情。母親笑著看了父親一眼。父親讓她端個大紅盆,兩人用勺子慢慢地撇鍋里的牛油。

厚厚一層牛油的下面是碎牛骨頭和牛肉湯,等母親把牛油撇凈,父親才讓母親往鍋里放作料和食鹽。他把撈出來的牛骨頭和剔下的筋肉又重新放進鍋里。父親又重新點著柴火,煮了起來。

當牛骨頭再次從鍋里撈出來時,骨頭上的一點點肉星都燉化了,骨頭湯卻很稠、很香。雖然是早起,我和三姐聞著這香味兒、吃著熱騰騰的碎骨片肉,跟狼搶一樣,有滋有味,吃得膩嘴,吃得實在咽不下去為止。這是我童年時吃得最香、啃骨頭最多、最難忘的一頓飯。

這就是那個無奈的年代,一頭牛讓俺生產(chǎn)隊的社員享受了過年一樣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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