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時評：“四大名著”適合孩子閱讀嗎？

 編者按：人人都應當閱讀經(jīng)典。但是在不同的年齡段，經(jīng)典的含義肯定不一樣。秦春華老師從家長和教育工作者的視角出發(fā)，提出這個問題：我們公認四大名著是經(jīng)典，但是這個經(jīng)典真的就適合孩子嗎？

    您認為四大名著適合孩子閱讀嗎？如果不適合，您認為是否可以從孩子的角度出發(fā)，去改編四大名著？您認為適合孩子閱讀的經(jīng)典是什么？

    暑假帶女兒去旅行。一路上，女兒纏著我不停地講故事。肚子里的存貨早就被她掏空了，不得已開始講三國。翻來揀去，竟然發(fā)現(xiàn)三國里能夠適合小姑娘聽的故事實在不多。絞盡腦汁勉強搜刮了一個“蔣干中計”，女兒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等她睡著之后，妻子很認真地對我說：“以后你別再給孩子講蔣干中計這類故事了。一來情節(jié)太復雜；再說這種騙來騙去的故事孩子聽多了不好。”一語驚醒夢中人。仔細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計謀計謀，說白了不就是騙人嗎？對于6歲的孩子來說，是不應該過早接觸這些內(nèi)容。

    妻子說完就完，我的職業(yè)病卻發(fā)作了。自從癡迷于教育以來，任何事情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教育問題。倘若“蔣干中計”不適合孩子聽，那么三國里的其他故事呢？再往深里想，書店里形形色色各種版本的“四大名著”琳瑯滿目，家長一摞一摞搬回家讓孩子讀，以為這樣就可以讓孩子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可是，“四大名著”真的適合孩子閱讀嗎？

    四大名著或并不適合孩子閱讀

    先來看《水滸傳》和《三國演義》。這兩部書在中國可謂家喻戶曉，尤其是《三國演義》，連不識字的老太太都知道“桃園結(jié)義”“三顧茅廬”等幾個故事。小時候，每天中午忙不迭地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收音機收聽袁闊成播講的評書《三國演義》。然而，“少不看水滸，老不讀三國”，這句老話早就在民間流傳。水滸里滿是打家劫舍，落草為寇，占山為王。少年人血氣方剛，心性未定，難免不會猴兒學樣；三國中充斥了陰謀詭計，權(quán)術(shù)心機，爾虞我詐。“老讀三國是為賊”，深諳世故的老年人讀了之后愈加老謀深算，老奸巨猾。這樣的價值觀和精神內(nèi)涵，對于成年人來說尚且要加以提防，更何況是不能明辨是非，易受影響的孩子！

    按理說，《西游記》應該最適合孩子閱讀。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以及各類神仙妖魔形象栩栩如生，情節(jié)曲折動人，最容易勾起孩子閱讀的興趣。然而，這部書從根本上講述的是佛法和人生，其隱含意義極為深遠宏闊，遠非孩子所能理解。書中隨處可見“修持”“菩提”“元神”“禪心”等字樣，蘊涵著濃重的佛教色彩，反而最不適合孩子閱讀。

    最后來看《紅樓夢》。這部被譽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巔峰之作，在世界文學史上也享有極高的地位。其思想之深刻，文字之精美，藝術(shù)價值之高，幾乎無出其右者。上至王侯將相、學者大師，下至販夫走卒、野夫村婦，無不為之癡迷。然而，從教育的角度看，這部書也不一定適合孩子閱讀，尤其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年。

    首先，盡管一千個人對《紅樓夢》有一千種解讀，但“色”“空”“幻”“滅”的主題世所公認。對于孩子來說，這些觀念要么不理解，要么理解了就會影響他們對未來生活的預期。教育應該點燃孩子心中的希望，鼓勵他們追求未來更加美好的人生，而不是提醒他們現(xiàn)實有多么殘酷。其次，按照曹雪芹的原意，書中所描述的社會和家族一步步從繁華走向崩潰，最終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如此悲情，悲到了極致，冷到了骨髓，固然深刻揭示了世情人生，卻不一定有利于培養(yǎng)孩子樂觀向上的人生觀；最后，書中關(guān)于性描寫的段落也不宜讓孩子過早接觸。我當然不是迂腐的衛(wèi)道士，生理衛(wèi)生課也早已在學校里開設。然而，科學地了解人體構(gòu)造及性并無不妥，但恰恰是文學讀物中那些欲說還休、似實又虛的性描寫最易對少年男女產(chǎn)生誘惑，“淫書黃書”之所以害人不淺的關(guān)鍵就在于這一點。實際上，脫胎于《金瓶梅》的《石頭記》在最初傳抄之際的確是被列為“淫書”而遭禁的，而孔子早就因為“少之時，血氣未定”而將“色”列為君子三戒之首。在孩子的性教育上，我們不能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開明不等于放任，引導更要注意方法和途徑。今天，青少年對性的無知、不負責任以及與之伴生的校園強奸案泛濫，是世界性的重大難題，包括哈佛、斯坦福等在內(nèi)的世界頂尖大學都對此十分頭疼。雖然社會各界和眾多學者做了大量研究和探討，卻至今缺乏有效的應對之策。

    上面分析的是內(nèi)容，單就文字而言，我認為也不一定適合孩子——特別是小孩子——閱讀。四大名著半文半白，《三國演義》更近乎是完全的文言文，和現(xiàn)在的白話文其實還有相當?shù)木嚯x，小孩子讀起來困難很大。即使勉強讀下來也是囫圇吞棗，生吞活剝地看完故事了事。至于小說結(jié)構(gòu)布局之宏大精巧，人物性格之生動鮮明，語言運用之神妙雋永，這些美學上的價值更非低齡兒童所能理解和領(lǐng)悟。

適合孩子閱讀的文學經(jīng)典也很有限

    實際上，所謂“四大名著”的說法流傳時間并不長?！端疂G傳》和《紅樓夢》之所以影響巨大，一方面和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有著直接關(guān)系。胡適等新文化巨擘推崇這兩部書，固然基于其本身的思想和藝術(shù)價值，更重要的是，“官逼民反”和對封建大家族的批判主題客觀上契合了當時革命和反封建的政治訴求。另一方面，雖然陳獨秀、胡適等人扛起“文學革命”大旗，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然而，除了《水滸傳》和《紅樓夢》等少數(shù)精品，幾乎找不出其他堪稱經(jīng)典的白話文作品。因此，至少在1949年以前，并沒有所謂“四大名著”之說。明清之際的“四大奇書”“四大才子書”和后來的“四大名著”并不完全吻合。這一說法的大規(guī)模流行是20世紀80年代出版業(yè)大繁榮之后才出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當然，名著自有其思想、文學和藝術(shù)上的價值與地位，由于時代和社會的局限，以及作家個人命運的際遇，即便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優(yōu)秀代表，也不可避免地雜糅了不適應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糟粕，我們不應該也不可能苛求作家在寫作時會顧及到孩子的閱讀和教育。他們并沒有這個義務。但是，作為教育者和家長，在指導學生閱讀時，卻不能不考慮孩子的年齡和生理心理特征，以及價值觀的引導，批判性地幫助孩子選擇適合他們閱讀的作品，無論這些作品是經(jīng)典還是非經(jīng)典。我們有這個責任。

    再擴大一點兒范圍，除了“四大名著”，在我們的文學經(jīng)典中，適合孩子閱讀的作品似乎也非常有限。《詩經(jīng)》《楚辭》《史記》太過艱深，唐詩宋詞也不好懂，《聊齋志異》里全是鬼故事，孩子聽了可能會做噩夢。至于《說唐》《說岳全傳》《七俠五義》之類則更是等而下之了。沒錯，這些文學經(jīng)典的確是經(jīng)典，只不過它們都是成年人的經(jīng)典，并不是孩子的經(jīng)典。人當然應該閱讀經(jīng)典，但不是所有年齡階段的人都應該閱讀同樣的經(jīng)典。

    此外，還有其他一些流傳甚廣的故事也不一定適合讓孩子過早接觸。比如“田忌賽馬”。田忌之所以能夠戰(zhàn)勝齊威王，是因為他暗中篡改了比賽規(guī)則，沒有按照“上駟對上駟，中駟對中駟，下駟對下駟”的要求提供符合比賽要求的賽馬。實際上這就是作弊。這類故事聽多了，孩子難免不會認為，只要能夠取得比賽勝利，是否誠實和遵守比賽規(guī)則是不重要的。再比如，在民間廣為流傳的“三十六計”，不少計謀是描述如何騙過對手，贏得最終勝利。“三十六計”在冷兵器時代固然具有軍事上的價值，但在現(xiàn)代社會，如果將其運用于日常生活，則會嚴重損害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信任和社會和諧。有些計策，如“借刀殺人”“趁火打劫”“笑里藏刀”“上屋抽梯”“反間計”等，先不論其具體內(nèi)容如何，僅從字面上看就令人毛骨悚然。倘若孩子過早接觸這些陰謀詭計，對他們的心靈成長而言，將是多么可怕的一幅圖景！

    讓更多的現(xiàn)當代中文經(jīng)典名著擺在孩子的書架上

    那么，到底哪些文學經(jīng)典適合孩子閱讀呢？我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看到的結(jié)果大多數(shù)是四大名著再加上一些世界文學經(jīng)典，例如《湯姆·索亞歷險記》《安徒生童話》《海底兩萬里》等等。不是說不應該讓孩子去讀國外文學經(jīng)典，而是翻譯作品總歸和原作隔了一層。即使譯者的水平再高，也很難讓孩子從中體會漢語文學作品的魅力，更不用說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了。當我給女兒讀“弗吉尼亞的兔子”時，我完全不知道“弗吉尼亞”對她而言意味著什么。我倒寧愿給她講講“寧夏的兔子”，起碼她知道那是爺爺奶奶住的地方。我們的白話文經(jīng)典到哪里去了？為什么在推薦給孩子閱讀的文學經(jīng)典中，純粹由現(xiàn)當代作家所寫的白話文學作品那么少呢？

    這個問題可能要由專門治文學史的學者來回答。我猜想，一個原因也許是，在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史中，絕大部分文學作品是以文言文和傳統(tǒng)詩詞歌賦的形式流傳至今的。自“新文化運動”以來，真正的白話文學作品的歷史尚不過百年。時間短則積累的作品就少，經(jīng)典名著就更少，能夠適合孩子閱讀的經(jīng)典名著自然就會少之又少。就好比西方的拉丁文，文言文距離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已經(jīng)十分遙遠。學生很難在它們和現(xiàn)實生活之間建立起有效的聯(lián)系?，F(xiàn)在很少有機會需要人們?nèi)プ鲆黄咚降奈难晕幕蚵稍?。實際上，學生并不能通過學習文言文而掌握白話文的寫作與表達。為什么學生“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恐懼源于不熟悉，不熟悉源于缺乏運用。當然，我的意思絕不是說學生不應該學習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經(jīng)典作品，恰恰相反，現(xiàn)在學生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功底幾乎喪失殆盡，必須得到加強。這是我們的文脈。我的意思是說，為了有效提高學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閱讀與寫作能力，我們需要更加關(guān)注白話文學經(jīng)典的傳播和閱讀引導。這是更為緊迫的任務。

    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我們很少從孩子的教育和閱讀心理出發(fā)，為他們提供適合其閱讀的文學作品。這樣的作品倒不一定是兒童文學作品——當然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就更為罕見——而是說，要從孩子的年齡和特點出發(fā)，向他們提供那些容易引起閱讀興趣，有助于建立正確的價值觀，提高文學鑒賞能力的作品。這些作品至少要具備以下三個特征：一是文字要盡可能地簡單。簡單的含義是字的筆畫少，容易記，意義單一。最初級的讀本可以只有幾個字，以后拾級而上，逐步加深難度。讓孩子在閱讀的過程中認字，在認字的過程中培養(yǎng)起閱讀的習慣；二是故事情節(jié)要生動曲折，能夠勾起孩子閱讀的欲望和興趣；三是價值觀要積極正向。孩子的心靈成長需要得到引導和保護。要盡可能多讓孩子在閱讀的過程中體會到愛與良善、正直、誠實、負責任、獨立、勇敢以及人性的光輝與偉大，等等；盡可能少讓孩子去接觸虛偽、陰險、狡詐、欺騙等人性中丑惡的一面，哪怕它們真實反映了社會的殘酷現(xiàn)實。生活自會教會孩子如何看清社會，卻很難再有機會讓他們重拾美好。

    這些工作并不容易，但必須要做，而且要由專業(yè)人士有意識地去做。我認為，為了有效提高孩子的中文閱讀和寫作能力，重點需要加強以下三方面的工作。

    第一，大學里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學者們應該更積極地行動起來，接續(xù)“新文化運動”先賢巨擘的薪火，引導社會更加關(guān)注孩子的白話文學的閱讀生活和體驗，推薦并形成一批新的白話文學經(jīng)典，從而承擔起更大的社會責任。據(jù)我所知，北大中文系曹文軒先生的作品就深受孩子們的喜愛?？上н@樣有情懷高水平的作家實在是太少了。更多的優(yōu)秀學者應該加入曹先生的行列，不僅要向家長和孩子推薦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的經(jīng)典名作，甚至有必要親力親為，創(chuàng)作一批適合孩子閱讀的優(yōu)秀作品。就像100年前的胡適先生一樣，為傳播白話文學而作《嘗試集》。

    第二，從事兒童心理學研究的學者、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者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者應該攜手合作，從兒童的心理特征和認知能力出發(fā)，有針對性地為社會推介適合孩子閱讀的文學作品。作家具有創(chuàng)作的欲望和能力，但往往缺乏兒童心理學的專業(yè)知識。他們的作品富于想象力和藝術(shù)性，但未必符合科學。兒童心理學家可以提供有效的專業(yè)支持和幫助進行“糾偏”，為孩子提供質(zhì)量更高，教育效果更好的作品。

    第三，出版界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并承擔起自己的文化使命，不能為了經(jīng)濟利益而放棄了自己的道德責任和教育責任，更不能盲目迎合社會熱點而錯誤地推波助瀾。當前，打著“國學經(jīng)典”旗號塞給家長和孩子的出版物汗牛充棟，其中的謬誤和粗制濫造觸目驚心。家長往往對此缺乏辨識的意識和能力。引導孩子讀書是好事，但如果讀書的方向錯了，還不如不讀。

    我想，經(jīng)過若干年的努力，如果在孩子們的書架上，能夠擺放更多優(yōu)秀的現(xiàn)當代中文經(jīng)典名著，甚至比國外經(jīng)典名著還要多，那時候也許我們可以欣慰地說：我們盡到了自己的教育責任，至少沒有辜負這個時代和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孩子。（作者為北京大學考試研究院院長 秦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