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高粱忘記了歸路

□趙大磊

冬深了，草木搖落，昆蟲蟄伏，大地遼闊寧靜。一棵高粱還矗立在田野里，就像越走越遠的時光，忘記了自己的歸路。

一棵高粱的美好時光是秋季。那個季節(jié)的陽光稠密而濃烈，蟈蟈在草根下唱著民謠，玉米和大豆在風中交流著情話，田野里流淌著莊稼和土地的清香。高粱就站立在大地的邊緣，站立在金黃和蔚藍交界的地方，將臉扭向太陽的方向，用潛藏不住的喜悅，將緋紅的時光釀成豐收的頌詞。

秋收，冬藏。成熟對于所有的莊稼來說，意味著生命的華麗回歸。春天，它們在布谷鳥的鳴叫聲中，沿著牛蹄印從村莊走向田野。秋天是一道分水嶺，經(jīng)歷過風吹和霜染，它們帶著時光贈與的豐厚品質(zhì)，沿著原路返回糧倉。

莊稼和人一樣，人生不過是家居，出門，回家。鳥雀可以忘記歸巢，而人無論走多遠，都會在秋天的漫漫長路上歸鄉(xiāng)。一棵孤零零的高粱，在秋天的角落里忘記了歸路，他一次次在秋風中轉(zhuǎn)過身子，始終找不到故鄉(xiāng)的方向。

站立在田野中的高粱一定是孤獨的。大地日益凋敝和蒼白，光陰一天天在縮短，高粱的內(nèi)心也一天比一天荒涼。他失去了集體的包圍，失去了雄壯有力的蟲唱，失去了桀驁不馴的個性，孑然守望在季節(jié)的終點，陪伴他的只有衣衫襤褸的稻草人，和荒草之下矮矮的墳墓。

孤獨是一名戰(zhàn)士的優(yōu)秀品質(zhì)。這棵高粱曾經(jīng)一定是一名勇士，他的身后，是通過浴血奮戰(zhàn)打下的江山。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沖向陣地，倒下，起身，殺死所有的白天和黑夜，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太陽和天空。最終，他把紅色的旗幟插在遼闊的土地上，像一個偉大而博愛的君王，俯視著自己的臣民。

在高粱的夢境中，一定不想成為高高在上受萬人膜拜的神祇，他現(xiàn)在應該站立在屋檐下，和他的兄弟們一起穿越人間煙火，把自己慢慢還原成塵世的佛身。每一棵高粱都仁慈而善良，他們斜靠在貼著窗花的花格木窗上，等待著人們在漫長的冬日里把它們扎成笤帚，編成圍子，織成箅子……他們樂意俯下身子融入人間生活，用柔韌的肢體編織一篇溫良恭儉讓的文字，在搖曳的燈火下唱起集體主義的歡歌。

一棵高粱的孤獨沒有人能夠理解，即使腳下的野草，身邊走過的羊群，以及頭頂飛過的鳥雀，都不能體會它無法言說的寂寞。就像一個行走在光陰深處的人，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想些什么，我們所能看到的，是從他身邊流來的是光陰，流走的還是光陰。

一棵忘記歸路的高粱其實并不需要人理解。它之所以錯過季節(jié)，不是因為秸稈纖細，也不是因為籽粒干癟，它站立在記憶之外，是因為它愿意把豐腴的身體交給時間來處置。莊稼需要陽光和雨露，也需要風雪和黑暗，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歷練和沉淀。能在光明和黑暗中行走者，才可以抵達圓滿和成熟。

就如我們參悟了一輩子的幸福，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一半在俗世，一半在江湖。

一棵高粱的秘密，最終會被風讀懂。風不言不語，原野空洞而蒼茫，一棵高粱仿佛一個深刻的隱喻；風吶喊起來時，高粱就會寫出大大小小的文字，一棵高粱便成為年成最形象而生動的注解。

忘記歸路的高粱并不失意，他一直在借助秋風行走。他把搖落的干枯的葉子當成夢的馬蹄。一只鳥銜起凋落的高粱籽，悠悠地朝天空飛去，仿佛向人間傳經(jīng)布道。

在高粱的背影里，塵世靜悄悄的，村莊就像一條河流，永遠不驚不喜。